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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猛虎出于柙

所属书籍: 锦衣行

孟剑卿很快便知道了高千户的意思。

三天之后,太子府的选秀进入最后一轮时,孟剑卿的妹妹孟剑虹与待选的另一名秀女发生争执,一怒之下打伤了那名秀女,有失女子柔顺之德,被主持选秀的太子侧妃斥为“悍妇”而被涮了下来;总算孟剑卿的大名还算管用,事情的起因又在于那名秀女出言不逊、辱及孟剑虹的清白声名,便没有问罪,而只将她遣回了孟宅。

孟剑虹被涮下来的消息传过来时,高千户正与孟剑卿在办交接——国子监原本是由高千户负责的,不过因为最近太子府事务繁忙,有扈卫之责的高千户忙不过来,沈光礼便下令暂且移交给最近比较空闲的孟剑卿——听到这个消息,孟剑卿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高千户叹息道:“孟百户还请节哀顺变。令妹才貌出众,这一点小小瑕疵,无伤大雅。”

虽然“节哀顺变”这个词听起来颇为刺耳,高千户的叹息还是很真诚的,孟剑卿微笑道:“多谢高千户吉言。人有旦夕祸福,当真遇上这种事情,也只能节哀顺变了。”

但是随即传来另一个消息:高千户的女儿,被验身嬷嬷验出腋下有狐臭,也被涮了下来。

高千户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孟剑卿什么时候准备下这一招的?狐臭……这个理由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孟剑卿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一边翻着文书,一边惋惜地慨叹:“看来咱们两家的姑娘,都与太子殿下无缘啊。”

厅中的气氛很是奇怪,左右随从都低着头不敢做声。

高千户与孟剑卿的这番交接,一办便是十天,不是帐目不对,就是文件有误,要不然就是高千户忙于公事或者是孟剑卿另有要务,不能奉陪对方。等到交接办完,两人的手下都觉得如释重负。

沈光礼听了下属对这场冷战的禀报,只淡然而笑。

此时正值春江水暖、河豚上市,沈光礼笑完之后,便派人给他们两人下了请客的帖子,地点就在玄武湖畔以做河豚而闻名的临江阁。

一行人都换了便服,雅座中只有他们三人,随行卫士都守在左右包间中。凭窗望去,湖面开阔,春风徐来,的确是难得的风水宝地。

高千户与孟剑卿各自敬了沈光礼一杯,之后才互相敬酒,高千户笑容可掬,孟剑卿神情恭敬——毕竟高千户比他的职位更高、资历更老。

待他们敬完一轮,坐下来之后,沈光礼含笑道:“今日是私宴,不谈公事。”

沈光礼果然只谈家常,不过话题正在慢慢地往孟剑虹和高千户的女儿身上引过去。

孟剑卿和高千户心中雪亮,今日这一关是必须得过。

但是雅座外的喧哗声越来越大,沈光礼不免皱了皱眉。孟剑卿凝神听了一会,说道:“是国子监的学生在抢座位。”

高千户微微一笑:“孟百户到底年轻,记性好,才接了差事,就能认出国子监学生的声音了。”

孟剑卿也微笑以对:“高千户过奖了,我是听出了那几个南洋生的声音,他们说话的口音还是很特别的。”

他站起身,打开门,隔了回廊,正可将对面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楼上的客人和伙计都已远远跑开,只留下一群混战的国子监生。那七名南洋生很好辨认,都有着闪亮的褐色肌肤,身形瘦劲,衣着光鲜,打斗之际身手很是敏捷;与他们对阵的七八名国子监生很显然已经顶不住了。

孟剑卿三人的目光却都落在了乖乖坐在角落里的那名国子监生的身上。

那布袍素净、清清爽爽秀秀气气的少年,忽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观战。

沈光礼注视他片刻,转过目光询问地看着身旁两名属下。高千户抱歉地摇摇头,他在办交接之前的几个月,因为扈卫太子巡视西北边防,就已经没有管国子监的事情了。孟剑卿等高千户摇头之后才说道:“那就是楚碧天。”

楚碧天是吕宋华商同业公会会长的小儿子,也是云燕娇的师弟,其生母是吕宋国王之女,因为身份特殊,所以他初入国子监求学时,便已在锦衣卫衙门备了案。只是沈光礼和高千户都还没有见过他。

沈光礼“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楚碧天,同时注意到,孟剑卿似乎并不急着在自己面前制止这场混战;而因为他们三人都无表示,其他卫士也不敢擅自行动,毕竟这些国子监的学生,十之七八都是来自各地的官生,其中不乏各地土司番王子弟,身份微妙,不便贸然处理。

孟剑卿是想仔细看看这些国子监生的真实面目么?

沉吟之际,楼下忽地有人叫道:“老大,就在这儿,咱们快点!”

紧跟着蹿上楼的,也是几名国子监生,一加入混战,七名南洋生便开始手忙脚乱。新来的人中,有一个出手又快又狠,尤其引人注目。高千户道,那人名叫段司明,是从前的大理皇室段氏的子孙,人品出色,文武双全,家世又好,自是有些心高气傲,入国子监以来,向来是各位先生头疼万分的骄傲;国子监中那些云贵土司番王的子弟,向来以段司明为首。当然段司明挑头打架的机会,也因此而成倍增加,由此而成了锦衣卫的重点关注对象。

现在局势已经开始一边倒,楚碧天却还在袖手旁观。沈光礼与高千户都看了看孟剑卿。楚碧天表现得这么文静乖巧,不会是孟剑卿早已警告过他不能在国子监闹事吧?毕竟楚碧天算是孟剑卿的自家人,要是捅出漏子来,孟剑卿也不好收场。

段司明扔开一名南洋生的时候,不无鄙夷地打量了一下角落里的楚碧天。国子监几乎无人不知楚碧天这个新来的学弟,一则是因为他家太有钱,据说在吕宋富可敌国;二则是因为出奇地乖巧,每天都乖乖地跟在各位先生身边谛听各种教诲,从不参与国子监里的任何斗殴活动。这种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少爷,在这种场合,的确是只有躲在一边的份儿。

一名南洋生被两人围攻,连中几拳外加一脚飞踹,夸张地大叫着撞向段司明,打算着就算撞不翻这冷冰冰的家伙也要撞他个鼻青脸肿。

段司明正鄙夷地打量着角落里的楚碧天,冷不防一个人撞过来,他不耐烦地向侧旁一闪,右手探出,扣住了这个明显图谋不轨的南洋生的右臂,一用力反扭到他背后,飞起一脚将他再次踹了出去。

只是段司明这一脚的力道可不是刚才那一脚可以相提并论的,那名南洋生身不由己地向楼窗外飞了出去,这一回的大叫可是货真价实了,一边叫一边在空中乱抓。段司明也吓了一跳,这一摔出去,万一闹成重伤甚至闹出人命,麻烦可就大了;自己刚才怎么就走神了呢,怎么就出手,哦,出脚这么不知轻重?

段司明懊恼地跳过一张桌子,心想不管怎么样也得试着去救一救,死马权当活马医好了。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赶到了楼窗前,堪堪抓住那名南洋生的左脚腕,将他扯了回来,托着他的腰,将他平平安安地放在地上。

那南洋生惊魂方定,抬起头来看清救他的人居然是楚碧天,这一惊之下,又是一声大叫。

段司明停在原地,冷冷打量着楚碧天,比方才更加鄙视他。

如果这小子是因为不会打架才躲在后面,倒还情有可原;现在看来,明明身手好得很,却不肯出来打,这就更可恶了。

楚碧天这时意识到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神色不免有些尴尬又有些仓皇,左顾右盼,乌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想找个台阶下下;段司明却已厉声喝了一句:“都给我住手!”

段司明这个人端起架子来是很威严的,于是不但正在打架的一帮人,就连楚碧天也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段司明伸出的手指几乎点上了楚碧天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出来跟我打,打赢了,我立刻将这个地方让给你们;打输了,你们那帮人也立刻给我滚!”

除了方才被楚碧天救回来的那名南洋生,其他人都张口结舌。

段老大居然要和楚碧天单挑?

更让他们张口结舌的是,楚碧天上下打量段司明一会,脸上竟然露出很高兴的笑容,认真地点一点头道:“好。”

段司明缓缓沉身拉开架势,如渊方停,如岳方峙,明摆了是要让楚碧天先出手。楚碧天竟也毫不客气地一纵身扑了上去。他这个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动起手来却像只又泼又悍的猿猴,一出招便往段司明脸上抓去,这种撒泼打法让段司明那群人立时“嘘”了起来,段司明左臂迎面一架,右拳击向楚碧天前胸。楚碧天变招奇快,左手一缩便切在段司明右腕上,段司明顺势一翻腕将他的左掌打了出去,右拳仍是直击他前胸。楚碧天略一吸气,前胸后陷,段司明那一拳只差得分毫,停在他的衣襟前,再不能前进。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段司明感到自己被楚碧天切中的右腕竟然有些火辣辣地痛,这小子的掌刀怎么会这么狠?楚碧天则惊异于自己那用了五分力的一切看起来似乎对段司明没有什么影响,真是难得啊,难得的好对手,可不要再被自己给打跑了……

楚碧天纵后数步,盯着段司明瞧了一会,脸上又露出那种很开心的笑容,点一点头,揉身再上。这一回却不是泼猴招式了,而是专攻下三路的贴地连环腿,踢得快如疾风,段司明的双腿接连被扫中几次,腿骨生痛,他恼怒地跳上一张桌子,反手拔出了靴筒里的短刀,指着楚碧天道:“我本不想动刀子,不过看起来你还算个对手,来不来?”

楚碧天盯着他手上的刀:“你那柄刀,是不是缅钢打制的?我若赢了,你肯不肯将那柄刀让给我?”

段司明冷笑道:“等你赢了我再说吧——你的兵器呢?”

楚碧天自白袍内抽出了缠在腰间的金链。楼上一片抽气声。到底是有钱人,用的兵器居然是黄金打造的精致链条,系扣上还镶着两颗蓝汪汪的宝石。

楚碧天偏着头一笑:“我若输了,我的兵器也让给你。”

一语未完,金链便呼哨着扫了出去。段司明手中缅刀斩下,金链一卷,缠上了刀刃;段司明迅即抽刀。若是平常铁链,被刀锋这一拖之下,必定寸寸断裂,但黄金是何等坚韧之物,哗啦啦一片响之后,完好无损地收了回去。

楚碧天一边打一边大呼小叫地称赞段司明的刀法当真不错,兴奋得双颊通红。刀刃锋利,虽然只轻轻一划,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浅浅血痕;段司明也不好过就是了,金链抽中之处,骨节欲裂。

同来的监生分立两侧,摩拳擦掌地呐喊助威,跺得楼板山响。

一直饶有兴趣地坐在对面观战的沈光礼,心中暗自皱了一下眉;高千户则笑道:“孟百户,两虎相争,只怕必有一伤。”

孟剑卿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缅刀与金链再次交击时,却被孟剑卿的百折刀挑了开去。

楚碧天一见是他,吓了一跳,急忙收起金链,讪笑着退了开去。段司明没想到对方能够一刀挑开自己和楚碧天的兵器,不觉挑起了眉,正想发问,孟剑卿已举起一面腰牌。段司明与锦衣卫打交道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认出这腰牌,只怔得一怔,手中缅刀已不由自主地插回了靴筒。

那群兴高采烈的国子监生,此时都已安静下来,呆呆地望着孟剑卿。

孟剑卿没有多说,只叫他们赔偿了店家的损失便放他们离去了。段司明与楚碧天下楼时互相看看,都感得到对方心中的忐忑不安,不知道等着自己的究竟有什么惩罚,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再看对方,不觉便顺眼多了。

沈光礼三人在楼上看着他们离去,都注意了到段司明和楚碧天之间那种不打不相识的微妙气氛。沈光礼微笑道:“这段司明,虽然有些傲慢之气,不过倒还算明白爽快,应该不难相处;家世人品,也都不错,听说也还没有订亲。剑卿你可看得入眼?”

孟剑卿一怔。高千户已笑道:“大人最近颇有做媒的兴趣啊。”

只这一打岔间,孟剑卿已迅速定下神来,躬身答道:“段司明的确不错。大人若肯赏脸保媒,剑卿无不乐从。”

沈光礼又道:“高平,你该不会觉得我偏心吧?”

高千户笑着答道:“不敢。卑职的那个女儿,比起孟百户家的小姐来,太过弱不禁风了,委实不太与段司明般配。”

孟剑卿看他一眼。高千户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暗示孟剑虹那个“悍妇”之名。

沈光礼笑一笑:“令爱既然文弱,择婿自然该选个书香子弟才对。段司明有个堂兄,叫段司聪,是云南有名的才子,前两年一直在外游学,不过很快也要入国子监读书了。到时你不妨去看看,若是有意,我还是很愿意再做一次男家的大媒的。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得力助手,自然要一碗水端平了,免得旁人看笑话是不是?”

沈光礼似笑非笑地将话说得这般明白,孟剑卿与高千户不能不表示一番,推杯换盏,看似推心置腹、前嫌尽弃。但是两人心中都不免想到,沈大人将他们两家的姑娘嫁到同一个地方去,将来只怕还免不了种种摩擦;或许这也正是沈大人所乐见的吧。

不过沈光礼选择的这两桩婚事,在世人的眼光来看,只怕还是他们高攀了男家,若非是沈光礼亲自保媒……

高千户晚上还要到太子府巡视,不敢多饮,提前告退。待他走后,沈光礼看看孟剑卿:“有什么话就说吧。”

孟剑卿一笑:“剑卿原本以为,大人会为高千户选择楚碧天。”

既然要搞平衡,怎么能只让他一个人与海上仙山有密切关系。

沈光礼淡然答道:“高平那个女儿,虽然薄薄有些文名,与段司聪还算相当,但要匹配楚碧天这种文武兼修、前途无量的名门子弟,毕竟还是差了一点。”他转过目光看着孟剑卿:“要笼络这种一等一的人材,就必须得给他最好的人、最好的东西。”

言外之意,孟剑卿是他手头最出色的人了,所以才会用来笼络云家;或者说孟剑卿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材了,才值得沈光礼替他去向云家提亲。

沈光礼很少这样当面赞扬属下,孟剑卿难免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默然不语。

沈光礼却又说道:“你和高平这一回玩的花样,不要以为没有人看得出来。”

孟剑卿心中一凛,本想出言辩解,但随即改变了主意,低声说道:“剑卿知错。”

他深知沈光礼向来讨厌属下的欺瞒。

沈光礼注视他良久,轻轻叹了一声:“看来这两年你还是太顺利了,所以才有些得意忘形了吧?”

孟剑卿心知沈光礼当面与他谈这些话,便是意味着不会再另行处理此事,绷紧的心弦不觉轻轻松了一下,抬起头道:“大人明察秋毫,剑卿的确还需要磨练。”

沈光礼转动着手中酒杯,又叹了一声:“看来沈某这两年似乎也有些老了,心软了。要是前两年,你和高平,此时都该送到慎刑司去了。”

孟剑卿不敢再说,以免失言。

送走沈光礼,他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疑问忘记问了。

段司明算是土番子弟,朝廷对这些土司番王向来优容,若是段司明真要不给沈光礼面子,沈光礼只怕也不便贸贸然以势相压,为何他的语气还如此肯定?

不过他的疑问很快便有了解答。

半个月后与段司聪同时进入国子监的,还有一批西北番王子弟,其中便有江无极——他的舅舅是骆河羌王。朝廷为表示恩宠,加封了一批官员的女儿为县主,赐婚于其中几名尚未订婚娶妻的土司番王子弟,其中便有江无极、段司明与段司聪。赐婚给江无极的,自然是沈慕尘。

据说洪武帝审阅名单时笑眯眯地说沈和尚这一回总算有点儿人味了,知道公私两便地替女儿打算打算。自然这番话没人敢乱传。

至此,孟剑卿心中那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才算真正落地,料想高千户也是如此。

同时也不免对沈光礼此次的行为暗生疑惑。沈光礼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会做出这样一反常态的安排?

赐婚诏书将段司明打了个措手不及,楚碧天倒是挺高兴,觉得与段司明的交情又深了一层。段司明觉得郁闷又纳闷,郁闷是因为自己毫无选择的余地,挑挑拣拣耽搁到现在,居然来了个赐婚;纳闷则是因为,他的消息比较灵通,知道孟剑卿这个容貌出众的妹子早先似乎已在太子府的人选名单上,现在怎么落到自己头上了,不会是被人挤下来的吧?以孟剑卿的手段,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妹子被挤下来?无论如何,太子府总是一条青云捷径吧?

赐婚诏书甫下三天,太子病重的消息便传了开来。

四月,太子朱标病逝。

段司明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太子一死,大明的局势只怕要大变了。

楚碧天的第一反应却是:幸好孟剑卿将妹子许给了段司明,要不然这下子可要守寡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接下来的消息则震得他们目瞪口呆。

洪武帝居然诏令太子府中无子妾侍,一律殉葬。

殉葬……这样野蛮残酷的风俗,在中原不是早已经废除了吗?孔夫子那时,不就说过,即使是以人俑殉葬,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吗?

古怪的是,段司明居然会产生了另一个念头:以孟剑卿的耳目通灵,不会是早知道太子快要出事,才会吃个闷亏让妹子从选秀名单上被划下来吧?

他看看楚碧天,楚碧天很显然也在转着同样的念头。

若真是如此,孟剑卿还真是胆大包天。这种事若是让洪武帝知道,只怕会以为他早就断定太子会很快病死,所以才想方设法将妹子从太子府的选秀名单上划了下来;以洪武帝此时的伤心,孟剑卿绝没有好下场……

段司明两人不敢再继续猜测下去。

为太子治丧是国家大事,锦衣卫全体动员,其他的各项事体暂时都停了下来。孟剑卿正好与高千户轮到前后班巡视。半夜换班之际,两人视线相接,停了一停,高千户说道:“令妹出阁在际,何时请我们喝一杯贺酒啊?”

孟剑卿答道:“高千户这一杯酒,自然是绝不能忘记的。”

高千户眯缝了眼瞧着他:“一杯酒便算谢我?”

孟剑卿声色不动:“我会继续努力,做好高千户的对手。”

高千户愕然,盯着他良久,忽地叹道:“是极,是极,有些事情,还真是非得自己的对手才能办得了的!”

看着他悄然离去。孟剑卿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屋梁出神。灯光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模糊不清的阴影。

太子这一去,不知要牵动多少明里暗里的人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洪武二十五年九月,洪武帝立太子嫡子允炆为皇太孙。锦衣卫指挥使沈光礼自请出家,远赴乌斯藏雪山修行,为皇太孙祈福。沈光礼这一招悬崖撒手,不知打乱多少人的全盘计划。

洪武二十六年,锦衣卫新任指挥使蒋业告大将蓝玉谋反,连坐被株者一万五千余人。洪武帝随即下诏,“内外狱无得上锦衣卫,大小咸经法司”。曾经权势熏天的锦衣卫,悄然湮灭。

二十七年,洪武帝杀定远侯王弼、永平侯谢成、颍国公傅友德;二十八年杀宋国公冯胜。至此,朝中军中,位尊名高、勇武刚强、幼帝将来难以驾驭之士,诛杀殆尽。

三十一年五月,洪武帝病逝,太孙继位,次年改元建文。

孟剑卿早在沈光礼出家、蒋业接任时便被调往秦有名处,协助秦有名掌管库房,实际上闲置起来。对此大家都不感到意外。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沈光礼的得力助手,与蒋业素无来往,孟剑卿被闲置是意料中事;蒋业将孟剑卿调往以前与他关系密切、绝对不会为难他的秦有名属下任职,说起来还算是给足了沈光礼面子的。

锦衣卫衙门撤销之际,库房移交应天府后军都督府。建文帝继位时,秦有名因老病而请辞,孟剑卿继任,升任千户。与此同时,章大盛也升任后军都督,云燕然正式任福建水师提督。

升职令下之际,燕王于北平起兵,号为“清君侧”,靖难之役开始。

一心训练水师的云燕然,述职之后又匆匆返闽,对前线军务不置一辞。

孟剑卿则依然守在库房中,静观燕师自北而南横扫齐鲁之地,势如破竹。

建文二年春,南军又一次大败之后,焦头烂额的兵部,向建文帝提起了他向来嫌恶的锦衣卫,以为锦衣卫虽然不是堂堂正正之师,但兵者,诡道也,锦衣卫作为偏师应该还是胜任的。

建文帝踌躇良久,指令不可起用锦衣卫之名号。

国人闻风生畏的这个名号,在建文帝心目中,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兵部心领神会地布置下去。

沉寂数年的孟剑卿的名字,第一个被提了出来。

比起锦衣卫其他富有经验但趋于老成保守的高级官员,孟剑卿的履历证明了他更有破阵杀将的勇气和能力;而那些野心勃勃的年轻新人,很明显又缺乏他的经验。

孟剑卿接到诏令,走出库房时,仰望浩荡长空,天高云淡,北雁南飞,一时之间,只觉心怀开阔正如这天空一般。

传诏的兵部左侍郎审视着他镇静自如的面容和眼中熠熠闪耀的光采,心中忽地冒出两名毫不相干的话:“猛虎出于柙,天高任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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